谪星说诗 民国 钱振锽撰
●卷一
一、《六经》“学”字,未有作摹仿解者。有之,是后儒注《论语》“学之谓言效也”始,其语陋矣。“学”者,博闻多见之谓也。我辈学诗,不过多读古今诗集,以启发我之才力心思而已,不必影响字句、形模篇段之为学也。笨人之言曰:“学文当学某人,学诗当学某人。”夫文章有性情焉,有气骨焉。人心不同如其面,何必我之性情气骨悉同于古人之为得哉!盖自以“学”字作摹仿解,而“学”之意失矣。
二、朱子谓太白、少陵皆学《选》,所以好。于何见之?《选》亦有汉魏、齐梁之不同,不知李杜所学何《选》也。又谓太白《古风》六十篇,多学陈子昂。舍良知良能不道,而强以一“学”字概古人,古人笑而不受矣。
三、王介甫尝为蔡天启言:“学诗未可遽学老杜,当先学义山。未有不能为义山而能为老杜者。”叶梦得谓“学老杜只义山一人。”老杜、义山各有面目,何得混而同之。而介甫语尤为庸下,学杜巳可羞矣,而有所谓“未可遽学”者乎!
四、或言字非临摹不工,何况于诗。不知字用手书,诗由心造,二者不同。临帖可算己书,若将古人诗文胜真一过,便可算得己诗乎?书且有“奴书”之诮,而况于诗乎?
五、譬之画,名家能自创稿本,凡天地、人物、山川、草木,皆我画稿也,俗工则必照陈稿钩暎矣。
六、然则古人亦有摹仿者乎?曰:有之。《两京》之后有《三都》也,《七发》之后有《七启》、《七命》也。魏晋之四言也,唐人之拟六朝赋也,孰能谓之不摹仿也。曰:此多是古人不贵处,后人不必藉口。真正奇文,必如李习之云:读《春秋》如未尝有《诗》,读《诗》如未尝有《易》,读《易》如未尝有《书》,读届原、庄周如未尝有《六经》,乃为上乘。陋人必曰:“作文如《三都》、《七启》亦可矣,何必如李习之”云云。为此语者,便是自暴自弃,不想好日,不足与言。
七、山谷云:“杜诗、韩文,无一字无来历。”欺人哉!陆放翁云:“今人解杜诗,但寻出处,不知少陵之意,初不如是。纵使字字寻得出处,去少陵之意益远矣。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今者在何处,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。如《西昆酬唱集》,何尝一字无出处,便以追配少陵,可乎?且今人作诗,亦未尝无出处。渠自不知,若为之笺注,亦字字有出处,但不妨其为恶诗耳。”此段议论最通。陆机谓“怵他人之我先”,退之谓“惟古于词必己出”,李习之谓“创意造言,多不相师”,宁有以来愿为奇者。写现在之人情,记当前之物象,便是来历。何必求之于古书而后为来愿哉?宋王楙引杜句与古略同者,以实其来历之说,又谬也。诗家无心相类,亦自有;就使出自有心,正是杜老不贵处,何足法耶?
八、严沧浪《诗辨》、《诗法》拘滞不化,得未曾有。其谨守门户也,一若自在一步便为放纵。其分界时代也,一若进退一日便有高下。分别体制、音调、局法,不遗余力。其书盖笨伯一人之私言,自家以之为用功之阶梯,而必强人就我,则大谬矣。余见袁中郎、江进之力攻摹拟之失,袁子才力排分界时代之谬,向亦以为矫枉过正,今见此老论诗,乃知其非过也。
九、沧浪借禅家之说以立《诗辨》,于禅则分第一义、第二义、正法眼藏、小乘禅、间辟支果、野狐外道;于诗则分汉、魏、晋、宋、齐、梁、盛唐、晚唐,其说巧矣。虽然佛门广大,何所不容,禽兽鱼鳌,皆有佛性,但能成佛,何必究其所自来。须知极乐世界,原无界限,何容平地起土,堆空门作重槛哉?历代以来,诗虽千变,但求其合于人情,快于己意,便是好诗。格调体制,何足深论。沧浪分界时代,彼则第一义,此则第二义。索性能指出各家优劣,亦复何辨。无奈只据一种荣古虐今之见,犹自以为新奇,此真不可教诲也。又云:“入门不正,则愈骛愈远。”夫诗岂有一定门户?《风》《雅》《颂》、汉魏、初、盛,门户亦各不同,何必强分其正不正。又云:“学诗须熟读《楚词》、《十九首》、乐府四篇、苏李、汉魏五言,又须枕籍李杜,则虽学之不至,亦不失正路。”种种埋没性灵之语,实无是处也。
一、○又云:“诗法有五”、“诗品有九”、“大概有二”,都是呆汉语,诗之千奇百变,安可以呆体例例之。又云:“用功有三:曰起结、曰句法、曰字眼。”此三者是其致力处。然诗有浑然天成不假人为者,何必支支节节以为之。又云“诗之极致曰入神”,“入神”二字诚为非易,然以彼支支节节为之,入魔则有之矣,入神则未也。又云:盛唐诗“如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”、“如空中之音,相中之色,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”。一种魔语,试问之盛唐人,吾恐彼亦不自知也。
一一、又云:“诗之是非不必争,试以己诗置古人诗中,识者不能辨,其真古人矣。”夫我诗有我在,何必与古人争似。如其言,何不直抄古诗之为愈乎?又自称论诗如析骨还父,析肉还母。夫人有父母,诗无父母也。诗之父母在性灵,性灵仍在我。此等秽鄙之言,余直欲掩耳而走。
一二、沧浪云:“近代以文字为诗,以才学为诗,以议论为诗。夫岂不工,终非古人之诗也。”余谓唐之韩、白,何尝不以文字、才学、议论为诗。然则宋诗所以出唐人下者,在于诗之不工,不在文字、才学、议论矣。又云:“不必见其诗,望其题引而知为唐人、今人。”唐人题引有何难肖,何必沧浪始能之。且六朝人琐碎不整题甚多,唐元白皮陆题引琐碎,尤不一而足,得谓之非唐人乎?
一三、又云:“律诗难于古诗。”近人亦有此论。余谓谚有云:“一法通,万法通。”正不必分其难易。且近来能作律绝而不能作古风者正多。
一四、沧浪云:“浩然诗有金石宫商之音。”又谓“出于退之之上。”此大不然。退之大才,不过失之偏、失之刚而已。浩然诗高于晚唐无几,才力有限,未可与退之并论。沧浪既不合东野,又大抑退之,舍此就彼,以为得入门之正。可笑!
一五、又云:“唐以诗取士,故专;我朝所以不及。”亦不然。天生一种诗人,决不为朝廷取士不取士所累。
一六、又云:“李杜诗如金鳷擘海,香象渡河。”此二语已属肤庸无谓。又云:“下视郊岛,真虫吟草间。”夫天下岂可有凤鸾之类,便可无鹭鹅鹳鹤哉?羽既以玉川、昌谷谓天地间欠此体不得,亦知东野、阆仙天地间亦欠此体不得耶?
一七、又云:“读《骚》之久,方识真味。须歌之抑扬,涕浃满襟,然后识《骚》。”此语真可供人呕吐。试思对书哭泣,是何景象?无所感触而强作解人,岂非装哭!
一八、又云:“唐人好诗,多是征戍、迁谪、行旅、离别之作。”若然,则后世无征役,便无好诗耶?
一九、又《答吴景仙书》自云:“所作《诗辨》,非傍人篱壁、拾人涕唾得来者。”夫沧浪论诗,纯是傍人篱壁,拾人涕唾,而犹自夸如此耶?吴景仙言亦自有理,驳之尤悖。
二十、又云:“押韵不必有出处,用事不必拘来历。”此语甚是。又云:“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;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”此语则深知甘苦,不可没也。沧浪论诗可以入听者,才有此语而已。
二一、先有诗,后有韵。《三百篇》、《十九首》,正不知韵在何处。如有好句、美字,不当为韵缚也。宋杨诚斋论韵,谓当以《国风》、《离骚》为法。王从之论韵,曰意到即用,初不必校。亭林韵学最精,而谓古人重韵、无韵皆所不忌。余谓韵法不可过高,过高则野;不可过近,过近则拘。彼墨守礼部韵而不敢改移尺寸者,正当以亭林之说矫之。
二二、苏子曲诋太白“华而不实,不知义理”。又谓其“好义不若杜甫”,语言无味极矣。太白一豪放不羁之诗人耳,本非道学中人,何必论其好义不好义。又云:“太白诗论用兵则先登陷阵,不以为难;语游侠则白昼杀人,不以为非。”此岂其诚能也?又误矣。诗言志,志之所在,虽杀人陷阵,正不妨见之笔墨,固不必能行然后言也。假使欲如理学君子先行后言,则诗境亦窄陋甚矣。且太白诗所自写生平处,不过饮酒、击剑,固未尝自云陷阵、杀人也。子由此语尤为无当。
二三、又以太白“但歌大风云飞扬”二语,谓其不达理,直是无理取闹。
二四、《北征》诗竭韵支句甚多。退之《南山》诗字字苦凑,支离竭蹶,无一善状,自在老杜《北征》之下。山谷曰:“若论工巧,则《北征》不及《南山》;若书一代之事,与《国风》、《雅》、《颂》相表里,则《北征》不可无,《南山》不作可也。”余按此语亦殊愦愦。《南山》拙滞殊甚,所谓工巧者安在?《北征》诗在杜集中本非佳作,乃山谷用诗中熟烂门面语称之,亦无谓也。诗之优绌,不在关系之有无。若太白狂醉花月,于天下有何关系?然所以为诗中之仙者,又何也?
二五、诗家链句,不论深奥奇古,终须归入一个稳字。稳者非他,立得直之谓也。
二六、右丞自是清才,惟脱初唐滞机未尽。
二七、韩集中所载联句诸诗,恶滞殊甚。天下何诗不可作,而必作不通人情之诗!
二八、东坡诗气机松灵,运笔摆脱,直是不凡。然恃其才大,不自爱好,使事太芜,用韵太凑,触手渣滓,实败观者之兴。山谷谓世有文章名一世,而诗不逮古人者,苏之谓也。山谷非能诗者,此语实是。坡尺牍自夸书画之妙,而云诗则不佳。又谓不如子虫远甚。然则坡诗不工,坡自知之吴。
二九、晚唐胜于初唐。初唐腐气多,晚唐滞响少。中唐不下于盛唐。盛唐正而雄,中唐奇而博。
三十、陶诗为数无多,去其四言及《读山海经》诸诗,真正佳诗,不过二十首耳,宜乎少陵有枯槁之嫌也。东坡谓渊明质而实绮,癯而实腴,曹、刘、沈、谢、李、杜皆不之及。谓陶诗佳可矣,必谓李杜不及,则不必。
三一、五古须有宽裕不尽之气。往往见近代名手作律、作七古俱佳,而独于五古则见支绌。汉人五言气自宽,汉以后便局促。
三二、后村尝谓四灵诸人极力驰骤,才望见贾岛、姚合之藩而已。欲息唐律,专造古体。夫诗体古、近,各由于性之所便,断无学一家似一家,舍一家再学一家之理。四灵、后村之似贾、姚,亦性相近也,非尽出于学也。舍贾、姚而学古,真能作古诗乎?譬之唱戏,唱生唱旦,亦各就其喉音之近而学之。今以二八女郎,必欲为关西大汉,徒自劳苦,必不自然。
三三、《郑》、《卫》,古《竹枝》也。不过其地民风不淑,而其时诗人偶见之吟咏而已。谓为淫奔者作,非也。谓之刺淫,尤非。
三四、汉后四言多剿袭《三百篇》音调字句,是亦优孟也。其实可以不作。
三五、白乐天,通才也,全才也,大才也。然不理于众口,何耶?东坡云:“学杜不成,不失为工;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,终为乐天尔。”噫!以乐天之才,退之无所用其才,渊明无所用其妙。可与乐天为敌者,李杜而已。东坡所云,何其悖也。王从之云:“乐天诗情致曲尽,入人肝脾,随物赋形,所在充满,殆与元气相侔。”真善言白诗者,他人未有也。乐天好诗极多,而东坡独取其“风吹古木晴天雨,月照平沙夏夜霜”,语浅乎哉!
三六、东野诗,其色苍然以深,其声皦然以清,用字奇老精确,在古无上,高出魏晋,殆非虚语。东坡称东野为“寒”,不知“寒”正不为诗病。《读郊诗》二首,支凑之极。彼其诗欲与东野作难,无乃不知分量。遗山尊潮阳之笔,而称东野为“诗囚”,尤谬。韩诗支拙处十倍于东野。不以潮阳为诗囚,而以束野为诗囚,可乎?至于沧浪所云:“读之使人不欢”,夫不欢何病于诗?波浪不云读《楚骚》须涕洟满襟乎?曷为于《骚》则尊之,于孟则轻之也!
三七、王渔洋谓浩然诗未能免俗,不知其何所见而云然。渔洋自称最喜严羽《诗话》,岂不见羽极称浩然乎?
三八、马嵬之役,官军迫杀妃子,新旧《唐书》无异词。此一重公案,何可硬翻。宋释惠洪引杜《北征》诗“不闻夏殷衰,中自诛褒妲”,谓“明皇畏天悔过,赐妃子死。刘禹锡《马嵬诗》、白居易《长恨歌》乃是官军迫杀妃子,歌咏禄山叛逆。刘、白不能诗,其去老杜何啻九牛毛耶。”此真老悖之言。杜老云云,让杜老一人说去;贵妃之死,自当从刘、白二家。刘、白咏当日之实事,有何不是处?乃肆其诋排至此!近代人歌咏贵妃,唾骂陈元礼者极多。不知被释惠洪所见,更当如何痛诋也。
三九、袁子才诚是才人,能道人意中欲说之话,又能道人口中难说之话,诗中无一哑字、凑韵,实出我朝诸诗人之上。世人多诋其淫哇浅俗,然其才实不可没。其论诗构语不能脱净一“肤”字,是皆急于应酬之病。所撰《诗话》,固是千古通论。然习俗可厌,见诗句出于高位,必十倍赞扬。统观其文字言语,固是一烂漫适俗之人,而非清高拔俗之人也。
四○、林艾轩谓苏诗如丈夫见客,大踏步便出;黄山谷如女子见客,便有许多妆裹。我道苏、黄二人皆属无盐、嫫母。但黄则自掩其丑,而益见其丑;苏则不自掩其丑,而仍不得云不丑耳。
四一、诗有先得我心者。袁石公有云:“莫把古人来比我,同床各梦不相干。”袁简斋有云:“必须如我难求友,到处饶人好着棋。”
四二、咏明妃诗众矣,余独许王介甫“意态由来貌不成,当时枉杀毛延寿”二语,痛赞明妃,较诸家尤为出色。
四三、杨廉夫“小窗灯火夜如年”句,妙于唐子西“日长如小年”句。
四四、阆仙五律清警拔俗,姚合犹不逮,然其句法亦有生硬处。盖律诗意欲其生新,字面仍求平静,不可着一点火气,不可使一笔很笔也。五律如温飞卿之清新,张文昌之平静,几几乎驾阆仙而上之。
四五、唐以前毕竟支语多。世人每出大言,以为诗始于《三百篇》,盛于汉魏,至唐而衰。此犹之舍尧、舜、汤、武,而高谈神农也。
四六、郑板桥“看月不妨人去尽”句,非绝顶性灵说不出。此公虽学浅,而诗气极清。随园谓诗非其所长,不尽然也。
四七、乐天之诗,十倍微之,而白与元当时并相推重,殊不可解。偶读诚斋《读长庆集》云:“读过元诗与白诗,一生太傅重微之。再三不晓渠何意,半是交情半是私。”
四八、作诗必须“毋固”、“毋必”,而断不可“毋意”、“毋我”。下能“毋固”、“毋必”,便是黄山谷之恶相;不能有意、有我,便是王李等之乞相。
四九、袁子才论诗必以唐宋并称,见人尊唐黜宋,便谓其迂。此语吾姑弗与辨,第就子才所谕者论之:荆公、山谷,宋之有名人也,子才力诋其诗;东坡,宋之巨擘也,子才亦时时指其病痛。至若子才所心佩者,则一诚斋耳。诚斋一人能敌唐之李、杜、韩、白乎?
五○、诚斋诗多滞笔、率笔,诗序称其始学江西,既学后山,又学半山,又学唐人绝句。后官荆溪,忽若有得,自焚少作千余首。今观其诗,犹恨诚斋当时未能尽将集中恶诗焚毁。尤延之云:“诗何必一体?焚之可惜也。”此真不知诗者之言。后村比之于太白,重诚斋太过,知太白浅矣。
五一、分界古诗与乐府,分界作诗与填词,俱是不通人语。
五二、古诗《孔雀东南飞》一首,气韵自宽。明弇州《袁江流》博茂汪洋,极有古趣。近胡稚威《李三行》魄力亦可,而支处多矣。
五三、子建《美女篇》云:“美女妖且闲,采桑歧路间。”以下列陈金环、金爵钗、琅玕、明珠、珊瑚、罗衣等字样,岂有如此富贵女人而采桑路上者乎?最不通者,莫如“长啸气若兰”五字,女人长啸,狂怪极矣。
五四、《庄子》曰:“五帝之治,犹之五味不同而皆可于口。”《淮南子》曰:“佳人不同体,美人不同面,梨橘枣栗不同味。”千古名论。
五五、小修隽爽,不下中郎。
五六、或问袁子才云:“近时诗当以何人为第一?”袁转问:“《三百篇》当以何首为第一?”或不能答。彼以为诗各成一派,不可分优绌也。余谓此子才恃才逞辨耳,非确论也。诗各成一派,是也,然必其诗能自成一家,方能各成一派。若其诗未能成家,则不可不上下其手矣。凤凰翔于天,雀翔于蓬蒿之下,谓之各有一派,可也;谓之无可优绌,不可也。神龙游于天,蛆黾处于藩溷之间,谓之各有一派,可也;谓之无可优绌,不可也。今举渔歌樵唱之声,与袁并处于骚坛之上,谓之各成一派,可乎?
五七、钱仲文“竹怜新雨后”句,净绝可喜。
五八、洪稚存谓蒋心余如“剑侠入道,犹余杀机。”余谓心余诗,杀机则有之,剑侠则未也,入道则更未也。
五九、徐文长诗:“千峰见日天犹夜,万国浮空水自平。”杰句也。
六○、太白诗“花暖青牛卧”,沈归愚云:“或称青牛为青虫,亦通。”是成底语!
六一、小杜不过晚唐一伶俐后生,何至如洪稚存径置诸元、白、东野之上耶?且称其古体有气势,亦不然。
六二、吴野人五律颇清警,七古好作六四句、八字句,支拙万分。夫创调可也,创不通行之调,造立不直之句,不可也。试思太白七古,飞行绝迹,迥出常格之外,何尝有不惬之调哉?
六三、秋谷论诗,不为无见。其诗则纯系苏、黄习气。贬刺渔洋,太入阴狠。其《咏萤诗》云:“虽凭草为质,不借月为光。”又云:“请看落荒野,何异大星芒。”合其分矣。
六四、秋谷诗生硬无情,于宋颇似山谷。
六五、见说部有痛赞杜者,余亦痛恶之。非恶其赞杜也,恶则所赞者非杜集中好诗耳。
六六、方子云律句,初展卷极为奇警,越宿观之便寡味。因思江进之言:“诗出于假则不佳,即佳亦无趣。”方诗佳则佳矣,免不得一假字。
六七、洪稚存排邵子湘诗文,谓其描头画角,无真性情与气,甚是。然洪谓邵“描头画角”,余亦谓洪“拗头折角”。
六八、咏物诗近世诗家最擅场,古人不能及也。
六九、近世周文炜尝言:“妇女不宜识字。至世家大族一二诗章,不幸流传,必列于秆子之后,娼妓之前,岂不可耻。”此种虐谑,实令人恨!只得普愿天下选闺媛诗者,附诸父兄夫子后,以免得此等恶少横作澜语。
七○、前人相沿拟古,原属可厌。李于鳞代古人作公讠燕诗,尤属无谓。古人非不能诗,谁要后人与他代作。此辈胸中笔下,有一副摹古学问,竟无出路,故借此发抒,真可笑。
七一、放翁诗:“诗到无人爱处工。”袁石公尺牍论诗云:“仆求自得而已,他则何敢。”又云:“去唐愈远,愈自得意。”此语我欲言之久矣。
七二、吴骏公《题士女图》十二首,咏《虞兮》云:“博得美人心肯死,项王此处是英雄。”最佳。
七三、香山善于说俗话,益觉其雅趣。杜老不善于说俗话,故说俗话处转见笨滞。
七四、宋徐仲车诗极健,《华阳山》句云:“半峰已断人间路,绝项自开天上花。”佳句也。
七五、“池塘生春草”,当时人以为有神助,叶梦得更称其工,元好问更称其新,董其昌亦云千古奇语。“芙蓉露下落”二语,许ダ尊之,谓非唐人所能。《苡》、《殷雷》、《四愁诗》,王士礻真称其不用浅深,不用变换,略易一二字,而其味油然自得。又以“女心伤悲”、“鹳鸣”、“妇叹”等句为六朝唐人之祖,以“或降于阿”等句为画手未能如此。又洪亮吉以“青青河畔草”、“东风摇百草”、“春草碧色”等句谓非后人所及。如此论诗,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事。
七六、王阮亭谓诗有神韵,天然不可凑泊者,自称其《登燕子矶》“吴楚青苍分极浦,江山平远入新秋”句与焉。如此庸烂调,而犹自以为神韵。此老一生用心于此,可嗤也。其诗题云:《登燕子矶绝顶》,夫燕子矶高不过数十丈,算不得山,无所谓绝顶。如此惊张,竭景毕露。沈归愚所谓登陟培娄,便拟嵩华者也。
七七、以恶滞为沉雄,以庸烂为神韵,以芜秽为绮丽,以枯窘为有不尽之意,以粗鄙不可耐之词,谓其类青莲、玉局,此皆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也。
七八、弇州题《孙太初》诗:“生不必父与祖,死不必孙与子。”二语真奇绝。
七九、只可使典故供我嬉笑怒骂,不可使典故供我填砌摆设。
八○、“黄昏胡骑尘满城,欲往城南望城北。”言无定向也。无甚深意,不必深究。放翁以“望城北”为“忘城北”,谓其皇惑避死之际,不能记南北也。语便沾滞。渊明自称读书“不求甚解”,此乃开辟以来第一会读书人,后世未有也。
八一、天下事,能者其法简,不能者其法必多。乱世多刑法,俗吏多仪节,假道学多规矩,不善书者多考校执笔磨墨,不能文者多考校反正曲折,不能诗者多考校格调体制。
八二、毛先舒论叶韵,有法叶、臆叶之别。我道既已叶矣,又奚论其法、臆耶?况法叶多不合时宜,与其法叶,不如臆叶为是。
八三、礼从宜,诗亦从宜。每见诗人用古韵法押入句尾,如“下”字押入七尘,“林”字押入十三覃之类。句虽佳,其音不谐,颇为扫兴。每见诗人将惯用作仄声者作平声,惯用作平声者作仄声,如“中兴”之“中”、“离群”之“离”作去声,“料想”之“料”、“忧患”之“患”作平声,将一副考据面孔随处摆布,最为无味。
八四、杨升庵以戴复古诗为无百字成诵。余以为不止戴一人,宋人通病如此。唐以前诗亦是如此,杜子美亦是如此。
八五、袁中郎神骨迥出尘俗,运笔尤如斩钉截铁,明之诗人未有及也。俗子诋中郎浅俗,不论其全体之骨髓,而举一二端之皮毛,是未读中郎诗者也。随园性情于中郎为近。随园才大而近俗,中郎骨奇而益清,而乃操同室之戈,漫加诋毁,吾不知之矣。
八六、香山律诗,冗塌最多。
八七、查初白《歌风台》诗云:“时来将相皆同里,泪落英雄有故乡。”笔力沉雄极矣。袁子才云:“多情方是真天子,无赖依然旧酒徒。”亦快人意。
八八、古辞“逢逢白云”,“逢逢”二字甚佳。以下一西、一东、一南、一北,乃孩语。
八九、俗子以杜诗为工,余以为不工莫如杜。论杜者不当以工不工较量也。欲求其好处,先看其全部,不可以一首求之;看其全首,不可以一字一句求之,否则所得皆糟粕耳。
九○、古来梅花诗极多,苦无佳构。君复八诗最名,而支句实多。“暗香”、“雪后”二联,欧黄赏之,语自清韵。余犹病其“忽横枝”三字太生,“浮动”两字不当。方虚谷所选宋代咏梅恶诗尤多,明青邱诗亦无佳处。
九一、“暗香”、“疏影”两句,本是六朝人句。君复仅为易句首二字,尤为无取。
九二、赵瓯北、张船山咏梅亦有佳句。但此辈言其身分,而不状其体态,与君复诗不同。状其体态为难,言其身分却易。
九三、《随园诗话》载高南阜《雁字诗》:“落霞点出簪花格,骤雨催成急就章。”下一句乃袁中郎《雁字诗》,特易其“暮”字作“骤”字耳。
九四、尤侗笑白香山“达哉达哉白乐天”语,谓如白头老妇,自夸守节。此语亦直抄袁中郎语。
九五、李沧溟有句云:“山路入鸣蝉。”是化工之笔。唐高达夫“匹马随蝉声”,略有此意。吴野人“日落入蛙声”,亦神句。
九六、黄九烟诗云:“高山流水诗千轴,明月清风酒一船。借问阿谁堪作伴,美人才子与神仙。”真言我所欲言。又《将就园记》中《百花村》一绝云:“众香国里朝臣妾,万绿丛中长子孙。即使乾坤终混沌,也须还我百花村。”七绝二十首,此为独绝。
九七、李群玉神气洒落,极似太白,而清刻则为太白所无,晚唐当首屈一指。
九八、玉川七古佳者直是太白。《月蚀诗》独艰不成文,转以此诗得退之和而有名。甚矣,退之之好怪也!
九九、剪彩之花,非不美也;糖饵之味,非不甘也。然较之时花鲜果,则有异矣。此天资、人力之分也。
一○○、瓯北诗快意出色处,千人皆废。惟贪为考据,杂以诙谐,去中道盖远。沧浪以坡、谷有子路事夫子气象,然宋人毕竟近古。
一○一、王元美谓太白诗百首之后易厌。余谓古来好诗,求其百首之后不厌,亦大难。
一○二、余集中绝少排律,以其如方轮之车,虽甚泽可观,诚欲使之破敌行路,则不能也。古庾子山诗乎已有排律面目。唐以来排律始盛,杜老长排亦多笨滞。近世诗人几于人人集中必有百韵排律一首,多者至二百韵,究之支劣拙滞,不复成诗。就有不恶,不过应酬门面,终无可取。
一○三、凡作诗须有大题目,然后作长篇、长句。今人每遇芥子大事,便作大篇,不值一笑。
一○四、李诗《天马歌》一首,毫无意味,恐亦赝也。《古风》五十九首亦多熟套。
一○、五张文昌诗调新神远,诸体皆佳。五律尤造平淡,为不可及。虽与王仲文齐名,实非王所及。余于其诗有偏嗜焉。
一○、六太白诗:“自从建安来,绮丽不足珍。”解者曰:“自从建安来者,犹言建安以后也,非云建安之时也。”余谓作建安以后讲固可,即作建安之时讲亦可,建安诗固亦无足珍也。退之诗:“齐梁及陈隋,众作等蝉噪。”此第一等口气,非豪杰之士不敢言。艾千子尝云:“《选》不足学,曹、刘、李、杜略无可取。”骤闻其语,毋乃太过。细而思之,方知千子言亦有理。明代诗人林立,诗卒不佳者,其病正坐于摹古、学古、有取于古耳。如千子所云,将扫尽陈言,语语独创,亦是道理。陈卧子妄与千子强辨,此卧子所以不高也。
一○、七查初白诗,赵云崧服之矣。其诗不乏佳篇,实病气促。洪稚存称其善写情,故宛转关生,一唱三叹。余谓查诗之病,正在其不能一唱三叹耳。袁于才称其善于白描,余谓查实未尝白描,特无才气能动荡,故只觉其乾瘪耳。
一○、八七古不可作“仄仄平平平平仄”句。哑句最多,此为第一不堪入听者。如“长夜漫漫何时旦”一句,便是哑句之祖。后世诗家如此颇多,不胜枚举,可即此推之。《声调谱》忌用句法甚多,独不见及此。
一○九、张、王哑句最多,明公安亦然。
一一○、“天地几多云外鹤,古今无数茧中蚕。”史梧冈诗也,极有神悟。
一一一、黄仲则“风旋惊鸦忽入云”句,“旋”字状飞鸦极工。
一一二、《两当轩诗》瑕瑜杂出,去取无当,此皆仲则早死之故。若出于仲则手定,决不如此。仲则以《太白楼诗》得名,随园又甚称其《观潮行》,此二诗其实未足为仲则异。集中《焦节妇行》,余尝熟读之。
一一三、瓯北谓竹老手颓唐,不知赵之颓唐十倍于朱。随园以瓯北人老成精语,谓如“钧天广乐时怪鸱一鸣,沐猴一舞。”不知袁诗之怪鸱、沐猴,正复不下于赵。知彼不知己,是才人一病。
一一四、刘叉以《雪车》、《冰柱》诗得名,诗实不佳。且小题大做,己非内教。其“酒肠宽似海,诗瞻大于天”二语,却系狂语。
一一五、尤展成《于京集口号》云:“丹墀紫阁极崔嵬,驷马高车亦壮哉。却喜梦中都不见,闲游仍到故园来。”胸次绝高。
一一六、展成有绝世才情,而诗多弱处。惟其佳语,自不可没。
一一七、右丞《息夫人》诗:“看花满眼泪,不共楚王言。”何足为异?而一时作者皆阁笔,不可解。阮亭谓其不着判断语,此盛唐所以为高。此真势利之语。咏息夫人诗,杜牧之“至竟息亡缘底事?可怜金谷坠楼人。”严而婉,风调亦佳。孙廷铨“无言空有恨,儿女粲成行”,固是妙语。吾乡吴瑟甫有诗云:“万舞有干卿甚事?空教涕泪说先王。”亦尖。
一一八、族弟骏华诗云:“誓死曾赓皦日诗,谁从盲左听浮词。千秋艳说桃花庙,只是夫人未得知。”说本《列女传》而存心忠厚,则过诸人远矣。
一一九、毛大可不喜苏诗,汪蛟门举“竹外桃花三两枝”云云,如此诗亦道不佳耶?大可曰:“鹅也先知,怎只说鸭”,童语也,宜为笑柄。宋方惟深诋坡诗为淫言亵语云云,或语及坡诗“清寒入山骨,草木尽坚瘦”,方云:“做多,自然有一句半句道着。”坡好诗固不止一句半句,然较小毛语绝通。
一二○、谭友夏“秋声半夜真”句,明是佳句,而诋之者则云:“然则甲夜、乙夜,秋声尚假乎?”不通之论,与小毛同一可笑。
一二一、“无情有恨何人见,月晓风清欲堕时。”鲁望《白莲》诗,不过一时直书所见,不自知其贴切。后人只当论其好不好,不当论其切不切也。阮亭、随园俱以为移用不得,此便是笨伯口吻。至如俗人以为咏白牡丹、白芍药亦可,硬将此二句移用,是尤笨伯之尤者。《庄子》曰:“辨生于末学。”总之此诗在作者不自知其切不切,而后人乃一一妄为解事,可笑也。
一二二、姜白石《诗说》曰:“僻事实用,熟事虚用。”颇有见地。又曰:“一家之言,各有一家风味。如乐之二十四调,各有韵声,乃是归宿处。”亦甚是。又云:“诗有四种高妙:一曰理高妙,二曰意高妙,三曰想高妙,四曰自然高妙。”余谓“自然”一行,即当于理、意、想中求之,舍理、意、想而别求所谓自然,则为空套耳。
一二三、王土禄以龚芝麓“流水青山送六朝”为才子语,陈其年“浪拥前朝去”为英雄语。我道此两语都是袭人唾余语,称甚才子英雄!
一二四、太白虽草草落笔,终有倏忽出没光景,所谓逸,所谓仙。伯敬云:“读太白诗,当于雄快中察其静远精出处,有斤两、有脉理。”此语为粗蠢人下一碱砭,但必如伯敬之注诗,吾恐太白不愿其如此操心也。又云:“今人把太白只当作粗人看。”此语亦确。每见近人以乡村俚俗之诗为似太白,令人恨。伯敬先我言之,幸甚。
一二五、陈后主有“风月两边时”句,妙甚。罗昭谏“故人何处月明时”句,与此同妙。
一二六、章子厚论书云:“学书当作意使前无古人,凌厉锺王,直出其上,始可自立少分。若直尔低头,就其规矩之内,不免为之奴矣。纵复洒脱至妙,犹当在子孙之列,不能雁行也,况于抗衡乎?”此非苟作大言,乃至妙之理也。子厚此语,可愧死文字家摹古者。
一二七、欧阳公有云:“意好句必好。”是大不然。何人胸中无诗意?所以不皆能诗者,不能作句耳。且意好句不好,宋人往往而是。大抵学力不富,性情不旷,故句有晦之病。如此者虽有好意,不得云诗。吕南公云:“意有余而文不足,如吃人之辨讼。”古来吃人辨讼亦多矣。
一二八、“空梁落燕泥”亦佳,欧公独不喜之,知诗不及炀帝矣。
一二九、张邦基谓《长恨歌》不如《连昌宫词》,以整玉作终篇无所规正,微之诗乃微而显。洪容斋、王弇州俱云然。夫诗派有不同,元、白二诗来脉又不同,焉可即此而论其优劣。必欲论其优劣,则元诗有秽语、不得体语,白则无之。岂非白之才高于元乎?必以白诗无所规正为不如元,我则云《连昌宫词》不如皋陶“拜手”一歌。质之古今人,岂不可笑?
一三○、王次回诗亦有佳处,惜多支涩。一首好诗有一句支涩,一句好诗有一字支涩,便为扫兴。义山好作情语,亦多晦涩语,岂为此体者必流于晦涩耶?
一三一、义山作情语,次回亦作情语;义山悼亡,次回亦悼亡;义山有晦涩之病,次回亦有晦涩之病,何相似也。
一三二、柳诗有支涩生硬之病,韦则无之。此柳所以不如韦也。东坡、沧浪甚称柳诗。阮亭伸韦抑柳,是定论。竟陵评柳云:“非不似陶,只觉调外不见一段宽然有余处。”此语不特为柳诗发,道尽不会做五古人病痛。
一三三、沧浪谓子厚非元白可望。元不必言,白则大家也。子厚固不乏佳语,然欲以拟乐天,则未也。
一三四、《黄鹤楼》诗亦殊寻常。沧浪以为唐人七律第一。谭友夏亦云:“太白废笔,虚心可敬。后人犹云作《黄鹤楼》诗,耻心荡然。”语真乖谬!太白废笔,亦偶然败兴时所为也。《凤凰台》诗俗以为拟《黄鹤楼》,此语不知太白曾亲口告人否,附会可笑。
一三五、千歧百种,莫如唐诗。然当时未有是此非彼相攻击者,所谓君子和而不同。若明七子之互相攻,是小人同而不和也。
一三六、杜五律胜七律,七律竟无佳者。
一三七、《秋兴》八首,俗人奉为山斗。锺谭则屏之,随园亦以为不佳。诸公皆谓杜老长处不在此,余谓杜老长处未必不在是。粗硬多疵,是杜诗本色。锺谭与袁既以《秋兴》为不佳,然此外杜老七言,未必皆遇于《秋兴》也。诸公毕竟讠术于盛名,不敢议耳。祝枝山诋杜诗,以村野为苍古,椎鲁为典雅,粗犷为豪雄。语虽未必尽然,然开辟以来,杜诗不可无此人一骂。
一三八、李宾之诗,有掷笔空中,昂头天外之概。新乐府无一丝落窠臼,运笔如风,天授非人力也。何、李辈不能梦见。王弇州以宾之为陈涉,何、李为汉高,殊谬;俗子更不满其乐府,更谬。但其长篇七言,殊觉有篇无句,五古尤不佳。
一三九、姚仙期以大复诗“如听云中奏乐,但觉洋洋盈耳”,此明明所谓耳食也。沧浪以读李杜诗“如挟天子以令诸侯。”此明明随园所谓摹杜尊韩,托足权门者也。此辈自供其势利无知之状,可发一笑。
一四○、襄阳“羊公碑尚在,读罢泪沾襟”,此是假话。供奉“泪亦不能为之堕,心亦不能为之哀”,此是老实话。
一四一、李空同主摹仿,何大复主创造。论其孰是?自然以何为是。惜乎何亦未必能造创也。
一四二、晚唐不出名人,甚有佳诗。名人如司空、皮、陆之类,反少佳构。
一四三、司空表圣自述生平得意句,清新者固多,有近于拙者,又往往上句佳而下句劣者。至如“解棋僧亦俗,能舞鹤终卑”,此等滞语,入魔道矣。
一四四、亭林云:“以韵从我者,古人之诗也;以我从韵者,今人之诗也。杜拾遗、韩吏部未免此病。”此语是千古通论、确论,为限韵、叠韵者大加针砭。
一四五、亭林有云:“古诗无题,唐人以诗取士,始命题分韵,而诗学遂衰。”夫唐代取士,命题分韵,是已,然唐诗不皆为取士之诗,不皆为分韵命题之诗。因取士之一端,遂云诗学之衰,有是理哉?
一四六、王敬美云:“晚唐诗萎尔无足言,独七言绝脍炙人口。其妙至欲胜盛唐。”夫以晚唐为萎尔无足言,吾知其未读晚唐诗。以晚唐七绝胜于盛唐,吾又知其未读盛唐诗也。晚唐七绝固佳,然亦何必云胜于盛唐。
一四七、子瞻云:“言有尽而意无穷,天下之至言也。”然言尽意穷,实是宋人通病。
一四八、颜延之“镂金错采”,余不知其所镂何金?所错何采?谢康乐“初日芙蓉”,余不知其何为初日?何为芙蓉?
一四九、昭谏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来明日愁”,俗本作“明日无钱明日愁”,便不佳。
一五○、昭谏《七夕》云:“月帐星房次第开,两情惟恐曙光催。时人不用穿针待,没得心情送巧来。”《七夕》诗翻新者甚多,此为最胜。
一五一、昭谏《柳》诗:“自家飞絮犹无定,争把长条绊得人。”翻新如此,觉后世“柳丝只管惹春风,何曾系得行人住”等语,真可不作矣。
一五二、近人选近人之诗,往往其诗题引有关涉自家名姓者,便不问佳否登之。随园言选诗者七病,此而八矣。遗山《中州集》已不能免。
一五三、随园称学诗者当学海之清澜浮天,不当学黄河之挟泥沙以俱下。余谓袁诗正堕于黄河之泥沙而不自知。善夫洪稚存称袁诗为“通天神狐,醉辄露尾”,奇谈确论。
一五四、咏物诗状其景象甚难,言其身分却易。堆砌故典,尤不足尚。状物之景象,易陈易泛。
一五五、人以少陵诗为集大成,此真污蔑少陵诗。夫人中之集大成者,圣人也;诗中之集大成者,不过袭众人之余唾耳。曾是少陵而出此!
一五六、张玉笥诗危丽英爽,铁崖不能及,真异材。孙仲衍造字幽,运笔锐,亦其后劲也。
一五七、何大复云:“诗溺于陶,谢力振之,古诗之法亡于谢;文溺于隋,韩力振之,古文之法亡于韩。”李于鳞云:“唐无古诗,唐自有古诗。”此等语,吾不知其从何处说起,只可置之不论。牧斋力与此辈辨,犹之人在梦中呓语,而我必欲与之诘难,何必!
一五八、义山古体最佳者:《韩碑》、《无愁果有愁曲》、《河阳诗》、《赠四同舍诗》、《李夫人诗》;近体最佳者:《吴宫》、《北齐》、《嫦娥》、《隋宫》、《过楚宫》及《无题》诸作。此外丽语佳句非不多,特瑕掩其瑜耳。大醇而小疵者,则此数首尽之。律句如“月从平楚转,泉自上方来”、“虹收青嶂雨,鸟没夕阳天”、“月澄新涨水,星见欲销云”,俱佳。又“河声晓上天”五字,尤奇妙。
一五九、桐乡冯浩注义山诗,以其《无题》诸诗,皆谓其欲与令狐氏修旧好。《木兰花》一绝:“几度木兰舟上望,不知原是此花身。”谓其比己之素在令狐门馆。妄扯见证,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最可笑者,义山《药转》一首,朱竹以为如厕诗,冯浩更以为妇人私产诗。夫古人诗不可解,听之可也,岂可作如是解哉!乃注解未确,先讥义山之秽渎笔墨,亦所谓愚而自用。宋人称义山诗为文中一厄,如此注释,又义山一厄也。虽然,亦由义山生平好作晦涩不可解语,自贻伊戚耳。
一六○、义山咏柳诗约十余首,无一佳者。随园称其“是远意相随”句能钩柳之魂,余尚恨其词支。
一六一、因闺闼语而蔑视义山,固非知诗者;必谓义山情语皆有寄托,尤非知诗者。
一六二、朱竹能为爽语,气胜阮亭。惜其才疏词杂,无怪秋谷訾其贪多,云崧谓其颓唐也。《玉带生歌》一首,云崧称其推倒一世,余终恨其有句无篇。《风怀二百韵》,袁子才谓其不删为是。夫诗之邪正勿论,第观其作孽苦凑,则在可删之列也。
一六三、能诗者作诗话尚且不尽当,况不能诗者耶?锺嵘《诗品》乃不能诗人论诗,宜其毫无着落也。唐僧皎然谓嵘非诗家流,不应为诗作评。后人见地,谁如此僧?
一六四、云崧訾梅村用韵不捡点,稚存訾梅村平仄不讲,近于吹毛。
一六五、明刘伯温、高季、李宾之,俱系一代能手而未成气候者。
一六六、纪晓岚之才,作试帖,作小说,未见其可,诗尤多恶劣处。论诗系翰苑见解,所评虚谷《瀛奎律髓》,两不通人争执耳,无谓无谓!
一六七、洪稚存云:“假苏诗不看,假王孟不看。”余为增二句云:假汉魏不看,假初盛不看。
一六八、从来一切笨人论诗,主合古,都为不能诗者言也,能诗者不必言也。袁中郎、江进之、袁子才论诗主离古,为天下能诗者言也。若不能诗者,终身求合古之万一不可得,此等人安能舆之言离古?
一六九、尝与人论诗,余谓诗之佳不佳,试以色喻:有衣服华鲜而肌理不佳者,有肌理细腻而五官位置不佳者,有位置端正而只觉滞气难耐者。美之一字,必有超乎其外者也。知此可与言诗。
一七○、作诗迟速,自无一定,大约意在笔先而已。
一七一、唐诗“相思深夜后,未答去年书”,此定系泛交,所谓相思者,非真言也。岂有知己之书隔年未答,且必深夜后方记忆乎?
一七二、李诗之逸,不在求仙、饮酒;杜诗之壮,不在落日、秋风;飞卿之艳,不在翡翠、鸳鸯;长吉之奇,不在蹋天、敲日。须知此处总有真精神、真道理在。才落腔套,便无是处。
一七三、李笠翁诗似中郎。惜非专家,故佳者无多。
一七四、龚定诗不如文,文不如词。词甚有清超者,文笔挺折处可取。然其为鬼为蜮,实未入作家,诗尤不善。
一七五、舒铁云诗,竭力求工求奇,不入自然。有意学随园,才质不如,遂有画虎之诮。
一七六、王仲瞿为随园弟子,故性情议论,一似随园。特随园系和平之音,仲瞿遭逢不偶,故激为变徵声耳。住瞿诗实无可取,舒铁云《诗坛点将录》以黑旋风为比,可笑!
一七七、阅阮芸台《两浙辅轩录》,录其佳者,往往为《随园诗话》所已载,此老信有眼力。
一七八、尤西堂《香奁二十四咏》出色处少。余亦尝拟为之,今录数断句于此。“美人身世原来幻,仙子丰容只自知。(镜)”“睡起脸霞犹掩映,旧时泪渍半馍糊。(粉)”“宫中旧事添丹颊,笔下新词《点绛唇》。(脂)”“春云无绪风前约,晓梦初回枕畔寻。(钅义)”“窗前刺绣穿针易,月下吹箫按曲难。(指环)”“衣上何须拖锦带,身边恰好挂香囊。(钮)”“花气自能迷师蛱蝶,罗纹谁与绣鸳鸯。(香囊)”“掌上乱随飞燕影,堂前无奈玉环魂。(带)”“蝤领系将金络索,鲛绡映出玉精神。春风未到鸳鸯被,怕受新寒惯着身。(袜胸)”
一七九、同年上元周左麾(钺)有“文章格为名科变,儿女情因老大长”,余绝爱之。
一八○、宋诗无肉,元诗无骨。
一八一、元人摹唐,胜于明人。
一八二、人谓孙渊如似长吉,不如王采薇之真似也。采薇幽奇,渊如滞多而畅少,殆非其匹。
一八三、总之一切语言文字,有意做是假,无意得是真。
一八四、“纷纷尘事扰居诸,闭户闲居乐有余。侬不鸣机君谢客,且来同读古人书。”此近时闺秀诗,余酷爱之。
一八五、表弟谢仁庆(人)咏项王云:“横扫乾坤七八年,穷途杯酒一潸然。中原已入他人手,宁死乌江不上船。”“八年事业太忽忽,两字天亡送乃公。到底更无追悔语,英雄虽死亦英雄。”仁湛(泳)咏相如云:“琴边青眼太殷勤,酒店生涯太苦辛。不是年来工献赋,教侬何以答文君。”
一八六、明眉公,今世渔洋。无论何种言语,出于二人笔墨,便是假相。真与不真,固不以山林、廊庙论也。
一八七、方虚谷选诗,专求碎滞,不通得未曾有。其诗亦弱滞。
一八八、最爱唐子畏“闲来只写青山卖,不使人间造孽钱”句。后见吕仙诗亦有“闲来自点黄金卖,不使人间造孽钱”语,好诗固难于创哉。
一八九、高季迪“但知牛背稳,应笑马蹄忙”,佳句也,乃是宋女子沈清友诗,但句首一二字少差耳。近人张翰风诗:“分明与君约,月上阑干时。侬家月上早,君家月上迟。”佳诗也,宋诗亦有。妾在平地见月早,郎在深山见月迟。句。高嵩瞻《赠弟》云:“与君一世为兄弟,今日相逢第二。”明诗亦有“与君一世为兄弟,两次相逢在路歧”句。赵瓯北诗:“天边圆月少,世上苦人多。”香山亦有“岁时春日少,世界苦人多”句。诸人未必有心窃旧,然如山谷云:“某于香山诗,少时诵习已久,忘其为何人之诗。偶然遇事,信手书耳。”此弊诚不能免。
一九○、阮亭不喜杜,每举杨大年“村夫子”之目以语客。然自家不敢著之书,而见之于秋谷《谈龙录》。余因思古来明眼人亦自有,特敢于明目张胆舆古人作难者,则少耳。然如阮亭,既不喜杜,而自作诗话,复极其推尊,殊非直道而行之意。余诗话所议古人,多违众论。孔子曰:“古之愚也直。余诚古之愚哉!夫匿怨而友其人,君子耻之。”匿其平日之言而称其诗,与匿怨而友其人,何异?充此推之,待人安得有真性情,立朝安得有真气骨?冬夜偶阅《谈龙录》,因论阮亭。放笔及此,多言哉!秋谷谓阮翁诗中无人,如此言,则并言中亦无人矣。老泉谓扬雄不得乎心而为言,不得乎言而为书,此类是也。
一九一、《声调谱》之陋,不必论。独怪国初一时名流,竟以为奇货而传之、而受之、而靳之、而窃之,真可谓见笑于大方之家者矣。
一九二、东坡以蝤蛑、江瑶柱比山谷诗。夫蝤蛑、瑶柱,天下之至美也。山谷恶诗,乌足拟之。山谷甚尊东野,而坡以东野为蟛越,以山谷为蝤蛑,两失之矣。
一九三、金王若虚《滹南诗话》在古人诗话中,最通快。如深服乐天,不喜山谷,讥东坡和韵,以“池塘生春草”为非佳句,甚合余意。其短处惟胆怯,不敢少议少陵耳。
一九四、《滹南诗话》云:“近岁诸公,开口辄以《三百篇》、《十九首》为准,六朝而下渐不满意,至宋人殆不齿矣。然世间万变,皆与古不同,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乎?使后人所作可到《三百篇》,亦不肯安于是矣。何者?滑稽自喜,出奇巧以相夸,人情固有不能己者。”《麓堂诗话》云:“汉魏以前,诗格简古,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着不得,其势必久而渐穷。赖杜诗一出,稍为开扩,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。韩一衍之,苏再衍之,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,而其为格亦渐粗矣。然非具宏才博学,逢原而泛应,谁与开后学之路哉。”此二人,其论古今之变最切达。《中庸》曰:“动则变,变则化。”《易》曰:“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。”又曰:“通其变,遂成天地之文。”又曰:“非天下之至变,其孰能与于此。”生今之世,作诗高言汉魏,作词谨守五代,可为不知变矣。
一九五、宋支凑诗,不是至宋而始然,与八代、初唐、杜、韩集中拙诗相似。宋人多学少陵,故破滞处大相类。
一九六、清真雅正,老生常谈也。余谓作诗不可无清、真、雅三字,正字且可徐议。清则畅,真则自然,雅则韵。不清是浊也,不真是假也,不雅是俗也。
一九七、长吉诗,奇句多而完诗少。其尤佳者《雁门太守行》、《浩歌》、《开愁歌》、《苦画短》、《金铜仙人辞汉歌》而已。若其以石为龙骨,水为鸭头,酒卮为龙头、牛头之类,及《十二月诗》,甚不足取。其外集,人多云非长吉作,而颇有佳作。如《白虎行》、《有所思》、《嘲少年》、《神仙曲》诸作,非长吉作容或有之,然必系中唐名手,不在长吉之下。
一九八、近才媛王采苹七古,颇有丈夫气。虽涉摹拟,不在元四大家、明七子之下。阮亭、归愚,可以愧矣。
一九九、删诗是枉费一番心血,改诗是倍费一番心血。古人云:善改不如善删。其实善删不如少做。
二○○、作诗好以饮酒、弹琴作起结,此了事处,亦不真处也。余初亦不能免。
二○一、古文原本说话,诗词原本山歌。古文能如说话之畅达,而去其浅俗;诗词能如山歌之浑成,而去其鄙俚,便已得其道理。若古今之支离文章,填凑诗词,作话说,作山歌唱且不可,何足道哉!
二○二、方正学《咏二乔观兵书》有云:“千古《周南》风化本,晚凉何不诵《关雎》?”此语便是讲《周礼》病根。古人咏昭君则云:“愿君莫杀毛延寿,留昼商岩梦里贤。”咏吕仙则云:“未必无心唐社稷,金丹一粒误先生。”其腐与正学《咏二乔》同。
二○三、摹仿必兼抄袭。
二○四、“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下士时。”《七修类稿》不知为乐天诗,而曰:“以格律论之,亦必宋人耳。”分界时代之谬,至此图穷而匕首现矣。
二○五、渔洋“晓日潼关四扇开”句,犹自云本韩诗,岂非不知人间有羞耻事!
二○六、苕溪渔隐以退之《樱桃诗》用“香”字是语病,诚有之。王楙言:“香者气也,引前人诗,草与竹俱称香,岂可谓樱桃无香。”余谓草香、竹香、┺香、荷叶香之类,俱可称香;樱桃云香,实是不真■又谓:“物之触于鼻观者,非香而何?”此语尤卤莽。张文僭谓陈文惠《松江》诗“西风斜日鲈鱼香”,“香”当作“乡”。其说是也。柳必谓是“香”字,亦非。
二○七、先求可讲,次求可诵。文字大略,不过如此。
二○八、香山之诗,是也。其与元稹论文,不肯一句放过“讽刺”、“比兴”字样,则非也。斤斤然病“余霞散成绮,澄江净如练”为无所讽,宜乎后之迂人亦议其《长恨歌》为无所规,议其忆妓诗多于忆民诗也。不云诗要有关系,不足以尊杜抑李。然《尚书》云:“诗言志”,孔子曰“辞达”。志字、达字,所包甚广,岂必篇篇以“关系”为哉!袁中郎云:“自从杜老得诗名,忧君爱国成儿戏。”今人所谓“关系”,真儿戏也。香山诗所谓讽刺、比兴者,亦不过十一二;而其论文,则又专举讽刺、比兴以论李杜,真香山之蛇足也。
二○九、李五古,音调高古浑成;杜五古音繁促,不得作诗之法,其格遂下。总之词句有自然、勉强之分而已。
二一○、李杜俱有肤处,然李肤而明,杜肤而滞。
二一一、东野《咏角》云:“似开孤月口,能说落星心。”袁子才非之。然意境神奇,宜为东坡所赏,惟句太生硬耳。太白《月诗》:“出时山眼白,高后海心明。”词意相似,而李下句尤佳。
二一二、渔洋《秦淮杂诗》:“栖鸦流水安萧瑟,不见题诗纪阿男。”咏风景而忽及人家闺媛,显属不庄,宜乎纪伯紫哓哓其后也。及其为之请旌,而曰:“聊以忏悔少年绮语之遇。”此语尤为口不择言。纪阿男不是妓女,渔洋咏纪阿男不是风怀,“绮语”两字,实用不着也。曾谓渔洋老人不异无知小子乎!
二一三、于熊晋卿处见近时蜀人李吟史诗,有《黎明》两句云:“四围窗纸色,五点寺钟声。”清绝可喜。
二一四、初、盛七律多有上联系仄仄平平起,下联仍作仄仄平平起者。古时法律未备,自不必说,后人效尤,则无理矣。近代人颇有此病。
二一五、古时成作未多,字眼欲生凑,必须细细状物得来,故每有浑奥之宇,而不善者辄失之生滞。后人造字者少,故调直者多,而不善者便流为平庸。
二一六、好诗在心上,不在口上。心上不觉好,口上多方说好,无益。
二一七、洪銮“夕阳无近色,飞鸟有高心。”上句乃杜诗也。
二一八、友人张施斋有《少年行》,结句云:“见卿如此颜色好,愿卿终身得所归。”真余极爱之。
二一九、李申耆七绝云:“子美新成背郭堂,绿塍一曲树千章。我来浓绿疏黄里,过雨溪山看夕阳。”律句如:“水静谙花性,林疏得月神。”咏蓼花云:“侧身金菊芙蓉外,顾影黄茅白苇中。”多可诵。
二二○、张度西诗亦雄丽,失之躁而驳。七古是其所长,然无完璧。律句如“林藏三月雨,潮折一溪风”、“舁舆冲野水,灯火入山城”、“乱水没沙鸟,空城闻竹鸡”。又《入彭蠡》诗:“一线遥通莺子口,中流飞出大孤山。”俱可采,而上句终不敌下句。
二二一、梅村诗闲词太多,使要紧关节反不明白。
二二二、他人分界唐宋以大小者,非也。我则谓唐润而宋枯。夫润与枯之分乃才不才之界也。
二二三、友人扬州张施斋(燮恩)断句,如:“一番时事浮云薄,两字功名落叶轻。”“裘马能青行客眼,功名易白少年头。”“途经艰险才华敛,天与清贫梦寐安。”“书剑学疏无一技,壶觞击碎不成歌。”俱清雄。君绘一《白发美人簪花拈笔图》,属同人题咏。名目甚新奇,颇难下笔。为赋二绝云:“老尽西施在苎萝,天涯知己本无多。意中亦有人如玉,对此教侬唤奈何!”“乾坤春恨古来多,何限相思付逝波。莫为悲秋伤命薄,邯郸卒妇又如何!”君自题三十六绝,中二绝云:“何人不厌首飞蓬,为买燕脂着粉红。阅尽世情难下笔,痴心待诉怕雷同。”“自怜呵冻玉尖寒,一幅冰绡泪不干。簪好花钿呼侍婢,近来怕向镜中看。”君负异才,年过三十不遇,故诗多悲慨语。君口吃,其诗名《期艾集》。
二二四、一首诗如一瓯清水,着不得一点油;如美人之面,着不得些儿斑痣。
二二五、表弟谢仁卿有“梨花满树玉环魂”句,余绝喜之。
二二六、友人魏锺琦《病起》云:“对镜不堪肢体瘦,逢人犹怯语言长。”《偶成》云:“饮酒惜无千日醉,看书如陟万山深。”
二二七、友人王涛松《秋风》云:“黄叶萧萧逐雁飞,秋风天末怯单衣。闰中昨夜音书到,报道棉花未上机。”又《咏明妃》诗云:“君王莫惜如花貌,妾在深宫十九年。”从来明妃诗甚多,却未有道得如此深婉。
二二八、二姑母归谢氏,工诗。《春夜》云:“今宵且喜雨初晴,欲作新诗句未成。坐到夜深无一语,不知花外已三更。”《同妹作》云:“中庭花月正春深,为爱清宵梦懒寻。香茗一瓯诗一卷,绿纱窗下并肩吟。”
二二九、长姊天机清妙,好学尤甚,有《云在轩诗》一卷。有句云:“目有千秋难自大,胸无万卷敢称才?”余不禁叹服。
二三○、四姑母颖悟绝人,卒于丙戌十二月,年十九。临危时,梦中尝得一绝云:“昨宵一梦到云阳,正与离人诉曲肠。恨煞鸡鸣警醒我,半窗残月已微茫。”所谓“云阳”者,不知何地也。
二三一、表兄潘杏生之妹,工诗。《秋夜》云:“银漏迟迟秋夜长,挑灯翻阅旧词章。一钩新月移梧影,半入罗帏半上床。”又五绝云:“夜久寒侵体,窗中火欲微。为怜新月上,忍倦启双扉。”清妙殊绝。
二三二、作词之法,以调从词,不可以词从调。近来词家,往往认定一调,做至十数首,宜其竭蹶也。
二三三、采薇词:“梦入晓云飞,绿遍天涯,不认门前柳。”真不许人间再道也。
二三四、词家才说个“填”字,便是门外语。词要极自然,极爽朗,方是上品,安用所谓填者?古今恶词,胡塞乱凑,真所谓填词也。
二三五、笠翁词:“醒处思眠眠处醒。”近人周昀叔词云:“容易黄昏捱过,明朝还有黄昏。”写无聊光景极真,天生好语也。
二三六、五代词陈陈相因,稍能自振者,不过李煜、韦庄、冯延巳数人,人各有佳词数首耳。其通病在于本唐诗中空套旧字,大家袭用,而罕能出新用意也。故词家才说诗余,便是一误,再说填词,便是再误。
二三七、五代庸词,病在诗余;南宋恶词,病在填词。
二三八、飞卿诗新灵,而词浮衍。人薄其诗而尊其词,难与言!
二三九、与骏华弟书:足下近日作诗喜求奇。愚谓“奇”之一字,亦是有说。奇须从良知上出,从格物上出,方是真奇。若仅以牛鬼蛇神为奇,则李长吉、孟东野,有何足贵。良知之浅语则曰“自然”,格物之浅语则曰“摹神”。诗不自自然中出,摹神中来,不作可也。天下凡事凡物,真者耐久,假者不耐久。求奇而不得奇之所以然,则所得必系皮毛。皮毛则假之谓也。以调直者为容易,不调直者为难,此亦非。“容易”从苦心中来,字字圆亮而后已。故读者不觉,以为容易,其实非浅之谓也。若夫不调直者,则乱塞乱撞,何难之有!
二四○、余之议杜,议其支离,不是非其忠君爱国。王元美云:“老杜不成语者多。”敬美云:“杜有拙句、累句。”夫拙句、累句、不成语,乃余之非杜者也。忠君忧国,非余之非杜者也。宋人大半学杜诗,多破坏不完,岂非杜老遗孽耶?
二四一、房败将何足道,杜老原是迂腐人。
二四二、永王未反,称颂之未为大过。人有讥杜老《封西岳赋表》有赞杨国忠语,又韩退之《与李实书》,墨必大《与史弥远书》,皆有谀语,为后人所指。余谓此皆不必苛议也。当时酬应文体,固宜如此也。至其失节,则东坡辨之矣。
二四三、胡应麟言杜诗不用乐府旧题,太白拟《骚》、拟《雅》,较输杜一筹。此语未为无道着处。然我则曰李多畅,杜多滞,不必多其说法也。
二四四、唐韦选诗,不选杜。宋欧阳修不喜杜。杨亿以杜为“村夫子”。明祝允明则畅诋杜。王慎中、郑继之、郭子章亦驳杜。我朝王士礻真亦不喜杜。此外议其一体一篇及抑扬之者,不一而足。安可谓升庵之外,只振一人?且升庵讥杜某某句不若《诗经》之含蓄,亦是迂谈,未可与议杜也,不可与余并论。
二四五、以杜为天才,实所不喻。如杜《咏月》“兔应疑鹤发,蟾亦恋貂裘。”此类滞语,亦天才耶?
(以上载《钱氏家集》)
●卷二
一、沈浸郁,含英咀华,即是退之之学。读破万卷,即是少陵之学。岂必摹仿而后为学乎?《易》曰:“志在随人,所执下也。”摹仿家所执下矣!
二、《三百篇》后,四言可以无作。
三、汉诗气宽,汉以后五言气便局促。作五古直须气宽。
四、王从之云:“乐天诗情致曲尽,入人肝脾。随物赋形,所在充满。殆与元气相侔。”真善言白诗者也。东坡云:“学杜不成,不失为工;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,终为乐天。”其视乐天甚轻,未为公论。乐天好诗极多,而坡独取其“风吹古木晴天雨,月照平沙夏夜霜”,浅乎哉!
五、譬如造酒,陶韦水短,乐天水太长。乐天诗既长又多,故难与陶比。
六、沧浪谓东野诗读之使人不欢。余谓不欢何病?沧浪不云读《骚》须涕洟满襟乎?曷为于《骚》则尊之,于孟则抑之也?东坡称东野为寒,亦不足为诗病。坡《夜读孟郊诗》直是草草。如云“细字如牛毛”,只是憎其字细,何与其诗?
七、韩集联句,真恶诗也。好诗要合于人心,去人太远,则诗必恶矣。
八、坡诗天分高,古无其比。然恃其才大,不自爱好,使事或芜,用韵时凑,触手渣滓,实败读者之兴。山谷谓世有文章名一世而诗不逮古人者,苏之谓也。坡尺牍自夸书画之妙,而云诗则不佳。又谓不如子由远甚。以坡之才,乃至诗不逮古人,并不能满于己意,岂不可惜!
九、渔洋谓浩然未能免俗,使人不解。渔洋俗人,动辄说人俗,正见其冒充风雅。
一○、阆仙律句清警,然亦有生硬处。律诗意取生新,字求安静,不可使一笔很笔也。律句如飞卿之清新,文昌之平静,则驾阆仙而上矣。
一一、嚼蜡之作而云得味外味,摹空套之失也。
一二、秋谷论诗不为无见,其诗则枯槁。贬刺渔洋太入阴狠,其《咏萤》诗云:“惟凭草为质,不借月为光。”又云:“请看落荒野,何异大星芒?”合其分矣。
一三、渔洋谓诗有神韵,天然不可凑泊者。自称其《登燕子矶》“吴楚青苍分极浦,江山平远人新秋”句与焉。肤庸无味,可以无作,而犹自以为神韵,可嗤也。其题云《登燕子矶绝顶》。燕子矶高十许丈,并无山之名。渔洋遽目为绝顶,亦太矜张矣。
一四、字眼从体物出,自然不平庸。
一五、林君复咏梅,“暗香”“雪后”二联,语自清韵。宜为欧黄所赏。近人咏梅亦有佳句,然多言其身分而不状其体态,与君复不同。状其体态为难,言其身分却易。
一六、七古不可作“仄仄平平平平仄”句,有则哑。如“长夜漫漫何时旦”便是哑。《声调谱》忌用句法甚多,独不见及此。唐大家无哑句,张、王便多。
一七、右丞《息夫人》诗:“看花满眼泪,不共楚王言。”阮亭谓其不著判断语,此盛唐所以为高。不知诗先要意好,然后求高。若无好意而求高,亦复何益!此正是阮亭之病。
一八、“无情有恨何人见,月晓风清欲堕时。”鲁望《白莲》诗不过一时直书所见,后人只当论诗之佳否,不当论其切不切也。阮亭、随园俱以为移用不得。此便是笨伯口吻。至如俗人以为咏白牡丹、白芍药亦可,是尤笨伯之尤!
一九、永叔谓意好句必好,殊不尽然。诗之不工,正由句不好耳。文章家谓意有余而文不足者,如吃人之辨讼。非意好句不好之说乎?
二○、精神念虑,不能与天地、万物、古人相会,断难作诗。
二一、“岩上无心云相逐”,本是哑句,本是凑韵。东坡谓当删去,有识。哑句凑韵,子厚甚多。
二二、遗山诗终不能破墙壁。元诗大抵不能破墙壁者多。
二三、诗当求真。阆仙“推敲”一事,须问其当时光景,是推便推,是敲便敲。奈何舍其真景而空摹一字,堕入做试帖行径。一句如此,其他诗不真可知,此贾诗所以不入上乘也。退之不能以此理告之,而谓“敲”字佳,误矣。
二四、“梦里似曾迁海外,醉中不觉到江南。”东坡海外北归诗也。语自超绝。玩其词气,魂已离壳,知其将死矣。
二五、最爱唐子畏“闲来自写青山卖,不使人间造孽钱”句。后见吕仙诗亦有“闲来自点黄金卖,不使人间造孽钱”语。然黄金不及青山远矣。高季迪“但知牛背稳,应笑马蹄忙”,乃是宋女子沈清友诗,但句首一二字少差耳。近人张翰风诗:“分明与君约,月上阑干时。侬家月上早,君家月上迟。”宋诗亦有“妾在平地见月早,郎在深山见月迟”句。高嵩瞻《赠弟》云:“与君一世为兄弟,今日相逢第二场。”明诗亦有“与君一世为兄弟,两次相逢在路歧”句。赵瓯北诗“天边圆月少,世上苦人多”,香山亦有“岁时春日少,世界苦人多”句。
二六、金王若虚《滹南诗话》论诗最通快,如深服乐天,不喜山谷,讥坡和韵,甚合余意。惟胆怯不敢少议少陵耳。
二七、作诗不宜将古人诗语作典用,用便是试帖派,非上乘也。且古诗不必尽工,我用其不工语入诗,效尤又甚矣。
二八、遗山工力深,为后世摹古者所不及。惜天分不高,故新意绝少。其任意抄袭成句,尤为不自爱。
二九、李天性爽朗,故言无支离。其格调去古不远,故一切细事琐言,即事即景,不入其笔端。后人多合杜而不合李,其故亦半由此。以后人诗与杜近,与李则不近也。要之,读李诗者取其豪朗,去其肤浅,则善矣。
三○、渔洋《秦淮杂诗》:“栖鸦流水光萧瑟,不见题诗纪阿男。”咏风景而忽及人家闺媛,显属不庄,宜乎纪伯紫哓哓其后也。及其为之请旌,而曰“聊以忏悔少年绮语之过”,此语尤为口不择言。纪阿男不是妓女,渔洋咏纪阿男不是风怀,“绮语”两字,实用不着也。
三一、同年高淳王鹿鸣(嘉宾),家君门下士也。《有感》云:“早尝春韭晚秋菘,至乐由来此味同。吴市箫声淮市钓,但能饣胡口即英雄。”《无题》云:“青鸟蓬莱讯杳然,夜间更漏渺如年。今生未了前生愿,说甚来生未了缘。”
三二、宋黄彻《溪诗话》谓《长恨歌》系白少作,不及《琶琵行》说破,良然。
三三、“淮南秋雨夜,高斋闻雁来。”“空山松子落,幽人应末眠。”二诗俱清绝,而奇在音调悉同。
三四、读《高祖本纪》,偶得二语云:“肯以杯羹分乃父,却将缟素哭怀王。”似有人道过也。
三五、味新为上,意新次之,句新次之,字新为下。道理长,志趣深,然后有味。
三六、律诗裁对太工则牵强,太不工亦是牵强,此自然之所以难也。
三七、杨硬梗大叶,有花能飞;柳长条细叶,并无飞花。诗家将杨柳说成一物已久,然如“自家飞絮犹无定,怎把长条绊得人”,则误矣!
三八、凡叙事、说理、写情状,不过如其事理情状而止。如镜照形,如其形而现。如调乐器,如其声而发。更不必多添一毫做造。能如是,便沛然充满,无所不至。凡天下古今之事理情状,皆吾之文章诗词也。不必求奇巧精工,待其奇巧精工之自来。古惟苏家父子能见到此境,后则陆放翁。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。粹然无瑕疵,岂复须人为。”可谓见之真矣。
三九、诗贵真。贵真而雅,不贵真而俗。譬如画家画美人,不画丑妇。画竹篱茅舍,画宫室台榭,不画<厂俞>厕。画一切木石花树,亦祗昼其苍古拳曲,清疏峭拔合格者,而不画其凡陋繁芜无意义者也。诗家务真而不择雅言,则吃饭撒屎皆是诗矣。
四○、岭南三家,陈元孝七古极有骨力,高者遂为国初诸老所不及。律诗尚或为声调所累。李于鳞之旧习未泯也。
四一、诗要好,第一勿轻作。应酬过多,如鼓乐工手,婚丧喜庆皆可用。即事即景过多,亦如家用帐簿,米盐腐酒有必登。有何趣味?
四二、袁子才言:诗有雪竹冰丝,迥非凡响者。于太直、飞卿之外,独取萨天锡、黄莘田。天锡固是俊爽,莘田则惟《西湖咏》差可耳。昔人谓阮亭为“清秀李于鳞”,余谓莘田是“旖旎王阮亭。”
四三、之浙舟中,闻人述绍兴石进士某,作宰江都,榜联于堂云:“万事未甘随俗转,一官辛苦读书来。”上官不读书,闻而恶之,竟罢其官。联语极佳,惟作对微嫌太巧耳。
四四、识难。以韩孟之才而不能罢其联句之兴,以东坡之达而不能藏其和韵之丑,以放翁能为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”之语,而作诗往往拈古人诗两句为韵,一作十首。皆无识之故也。诗必盈十首,则其可以不作者多矣。
四五、香山六十致仕,作《达哉行》。哀中郎笑其如白头老妇,自夸守节。欧阳永叔六十五岁致仕,而韩魏公撰墓志铭云:“天下亡大夫闻公勇退,无不惊叹,近古所未有也。”是尤夸白头守节之甚者也。虽然,天下做官人其肯致仕于未死之前者,几人?宜魏公之啧啧叹异也。
四六、放翁七古,英姿飒爽,抖擞而来,其句法老健,皆经削链。格在东川、嘉州之间,于杜韩亦有似处,而修洁胜之。中唐以后无与比者。其诗云:“放翁老死何足言,《广陵散》绝还堪惜。”诚自知之明也。放翁之后能作七古无过遗山,然视放翁稍钝矣。世人以琐碎状物之诗目为“放翁体”,乃专指其律绝言之耳,非放翁之全也。
四七、放翁飚举电发,运笔急疾,然宜于七占而不宜于五古。以五古之气宜缓宜宽,不比七古句长体博,无所往而不宜也。然五古有宽裕之气者,虽唐人亦少。
四八、友人姜虚舟(汝济)《吊买太傅祠》云:“独以少年忧大局,肯容痛哭是明时。”激昂可诵也。
四九、王李多以恶语詈谢茂秦,令人发怒。以双目嘲眇人已不长者;以轩冕仇布衣,亦不似曾饮墨水者也。卢冉被陷,茂秦为之称冤于京师,得白乃已。王李诸人以茂秦小不称意,便深仇之,弇州至詈其速死。论其品概,王李与茂秦交且辱茂秦矣。宜青藤之不入其社也。
五○、于鳞赠元美诗有“微吾竟长夜”语,与元美论诗自比孔子,而比元差于左邱明。弇州兄弟标榜极盛,独茂秦才一自许,弇州便云:何不以溺自照?茂秦再游京师,与诸子者饮。歌其夔州诸咏,甫发歌,吴明卿辄鼾寝,鼾声与歌相低昂,歌竟鼾亦止。甚哉!布衣之不可为。而茂秦之多与轩冕游,为不自重也。使我不得不忆苏卿之语日“人生世上,势位富厚,盖可以忽乎哉!”
五一、弇州云:《三百篇》“句法有太拙者,“载犭佥歇骄”;有太直者,“昔也每食四簋,今也每食不饱”;有太促者,“抑罄控忌”、“既亟且只”;有太累者,“不稼不啬,胡取禾三百厘兮”;有太庸者,“乃如之人也,怀昏姻也,大无信也,不知命也”;其用意有太鄙者,如前“每食四簋”是也;有太迫者,“宛其死矣,他人入室”;有太粗者,“人而无仪,不死何为”之类也。”谪星为之鼓掌曰:今而后,我知弇州之不能诗也。彼终身以摹仿拟似为绝技,无足论矣。而又举诗中朴质老实之语而一一疵之,直自贡其无知也。余谓弇州文字,如卧牛啮草,口无对齿,不能爽也;贵官踱步,方迟有法,不能扌也;肥人中风,肌肉不仁,虽复搔爬,不能快也;正坐其不能于《三百篇》朴质老实语加之意也。及夫见升庵以少陵不如《三百篇》之含蓄也,则复举“宛其死矣”、“人而无礼”二语为少陵解。然则昔何疵于《三百》,后何私于少陵也。
五二、弇州以阆仙“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”为不佳,而独取其“秋风吹渭水,明月满长安”,置之盛唐,不复可别。如此为盛卢,则学语小儿皆能为之。盛唐不过如此,则李杜高岑一文不直也。又言“誓扫匈奴”一首,前二句筋骨毕露,令人厌憎,不及盛唐。余谓此二句若用“明月秋风”等套语,则弇州必不嫌其露筋骨,必谓其盛唐矣。
五三、弇州言五言律差易得雄浑,加以二字,便觉费力。余谓生来五字是五字,生来七字是七字,用一“加”字,便见牵强。弇州七律,顾皆五律而加以二字者耶?
五四、“白摧朽骨”二句,人以为杜老奇句。夫咏画松之奇,只合道其生动,不闻以死朽为奇也。此诗系杜集最佳诗,结句尤老劲。此二句实属赘笔可惜。“已用拂拭光凌乱”句,亦可省去。
五五“一代不数人,百年能几见?”陈无己越境见东坡罢官诗也。令人兴感无已!
五六、铁乐府,儇佻浅陋,不成气候,而改作《木兰》、《焦仲卿妇》诗,实是太妄。用韵多用古叶音,尤为强作解事。自言古乐府不易到,惟门下张宪能之。然玉笥诗实大过其师。
五七、七古句法,杜陵老而脏,放翁老而洁,东川老而有汁,昌黎老而无汁。
五八、古者《三百篇》,《国风》、《雅》、《颂》皆歌也,汉唐乐府,直是诗耳。宋歌词,元歌曲,近世以来歌者逾下,昆曲仅存,而歌词之风熄矣。近代词家好言律,问其能歌词乎?曰:不能也。问其何以为律?则曰:本古人之阴阳上去而不失之也。其于律之所以然则不知也。余谓古来既有此种格调,便是文人抒写性情之一端。但协于口便有律矣。何必字字法古人?譬之《三百篇》皆歌曲也,后来之诗,何必可歌,亦何可废。今之号为词家者,词之不善而托于律,则何不乱凑《千字文》、《百家姓》协律之句以歌之?何以五代两宋为!
五九、同年王鹿鸣颇娴曲学,偶叩以律。鹿鸣曰:“君不作八股乎?亦有律也。”予盖心知其故。世之奉古人字句为律者,未必知之也。
六○、词者,诗之菁华也,乌有诗余之云乎?词要极灵活,极自然,乌有填词之云乎?
六一、词长调可诵者,只念《奴娇》、《满江红》、《金缕曲》、《摸鱼儿》、《木兰花慢》、《沁园春》、《水调歌头》、《一萼红》近十调耳,其余皆佶窟支离,可已而不已者也。宋人设此一重魔障,后世笨夫循之,而文其言曰律也。律亦何解于文理之不通哉!譬之《金缕曲》第四句“仄仄平平平仄仄”,固其宜也,律家多作“仄仄平平平平仄”,便觉难读。舍眼前天籁不辨,而徇古人已经失传之律,可笑也。长调虽以苏、辛、秦、柳之才,可读者十不及二三。若夫白石《白云》之属则曾有一首可诵者乎?嗜痂者流,世固不乏,吾何怪。
六二、袁兰村词“不是客中浑不觉,如此春寒”,抑何蕴藉!魏伯子“难消受,碧桃花下轻招手”,抑何冶艳!龚定“湖水湖风凉不管,看汝梳头”,抑何摆脱!王采薇“梦入晓云飞,绿遍天涯,不认门前柳”,抑何幽渺!庄盘珠《咏兰》“草绿不逢人,空山忽见君”,抑何俊逸!近人周昀叔“容易黄昏捱遇,明朝还有黄昏”,抑何黯淡!
六三、于房师光州吴粤生(镜沆)处,见其乡先辈黄竹樵未刊诗词一册。诗服膺随园、船山,能为快心语,词尤悲爽。《癸丑出山》《金缕曲》云:“也解幽栖好。奈无端、饥来驱我,红尘又到。冯妇不嫌重搏虎,只惜年华渐老。羞对他五陵年少。纵使邯郸重入梦,怕黄粱、好境无多了。迟暮恨,与谁晓。长途托钵沿门告。比当年箫声吴市,争差多少?驴背风霜篷背月,博得形容枯槁。更五夜乡心萦绕。回首高堂云万叠,想倚闾、惟盼儿归早。夜不寐,心如搅。”又《蝶恋花》有云:“斜日西沈新雨歇,好风吹上纤纤月。”又云:“烟水溟蒙春似雾,垂杨阴里花飞絮。”笔情秀润,得未曾有。
(以上载《名山三集》)
2004.04.02